林紅嫁給羅成兩年之後,石西籌備的民俗館開館,宣傳部文聯幾個領導和搞民俗的前輩們出席了剪彩儀式。民俗館座落在城市老城區一條小街上,百餘平方的館舍裝璜得極其典雅另類。設計師是個粗獷高大的北方男子,這個高高大大貌似粗魯的北方大漢其實有著女孩般細膩的心思,而且才華橫溢,膽識過人,兩次單身進藏的經曆更是增添了他的傳奇色彩。他的設計在被人推崇的同時,也成為這城市裏一些達官貴人引為驕傲的資本。
當這設計師主動把一份詳盡的設計方案送到石西麵前時,石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發生的事。自從興建民俗館的事提上日程後,石西不敢相信的事情還有很多,像落實館址、尋求企業讚助及媒體宣傳等等,都出奇地順利,石西再傻,這時候當然也想到了肯定有人在暗中幫助自己。
這個謎底在民俗館開館那天被揭開了,開館儀式結束以後,宣傳部和文聯的領導象征性地在館區裏轉了一圈便離開了,民俗館裏隻剩下些看熱鬧的群眾。石西忙裏忙外這些天累得夠嗆,這會兒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覺得有些倦,便倚在臨街的窗前出神。這時民俗館外來了一輛車,石西雖然對轎車沒有什麽認識,但仍然可以自轎車那高雅不凡的氣勢上看出這車的名貴。
車子停下,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石西認出她就是兩年前與自己分手的林紅。兩年後的林紅已與兩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了,她身著質地爽滑剪裁得體的米色套裙,昔日的長發剪短了些披在肩上,美麗依舊的同時,全身又增添了種讓人不敢冒昧親近的富貴氣息。
兩年後的再次重逢,石西明顯感覺到了與林紅之間存在的距離。林紅在民俗館裏並沒有停留多久,她禮節性地向石西表示祝賀,石西很含蓄地問她是否曾在暗中幫助自己,她含笑不答。
現在林紅的臉上總是習慣性地帶著些微笑,但石西覺得自己還是喜歡看她兩年前的冷臉兒。林紅與石西就在民俗館的大廳裏聊了會兒,林紅甚至還沒來得及參觀一下館內的展品,她的手機響。聽完電話後,林紅的微笑中便帶了些禮節性的歉意。
林紅說:"我得走了,以後有機會再來看你的展品吧。"石西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他送林紅出門,倆人在門邊互道再見。車子載著林紅很快消失在視線裏,石西站在街邊,忽然覺得林紅今天的出現極不真實,到後來,林紅這個人在他心裏都變得不真實起來。雖然已經分開兩年,但石西還是知道林紅這兩年的情況的。她嫁給市委書記獄中的公子曾一度成為這城市的一大新聞,一般老百姓總會向這種攀附權貴的女人投以各種各樣惡毒的汙言穢語,雖然這種權貴若擺在他們麵前,他們也會奮不顧身義無反顧地一腦袋紮進去。
石西並不怨恨林紅離開他,隻是想起來時,心裏會立刻湧上那麽濃的傷感。
不管怎麽說,林紅都是他深愛過的女人。
這天離開石西,林紅的心願便算是了結了,她自覺心上對石西再沒有了歉疚。現在的林紅真的很忙,在集團公司掛職,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她除了要出席公司一些重要的活動,而且,她還兼負著許多特殊的使命。憑借著羅書記這麵金字招牌,她在海城做事無往不利,短短兩年間,已經為集團公司創造了數千萬元的利潤。因而她在集團公司已經成了首屈一指的人物。
這天晚上,她參加完一個宴會回到自己在蒼梧小區的住處,已經感覺很累了。這處三室兩廳的公寓是一年前買下的,當時她剛替公司拿下了一個工程項目。她第一次走進裝潢一新的房間內,眼中不自覺地落下淚來。她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整天,不接任何電話。她像個初次得到自己中意玩具的小女孩,哭一會兒,再笑一會兒。一幢房子在她今後的財富中根本不算什麽,但是,它在林紅的生命中卻有著理程碑式的意義。
現在,她終於跨過了那道鴻溝,甚至,她這一步,已經跨到了大多數人的前麵。她喜歡出席那些大型的活動,站在燈光閃爍的台上,麵對如潮的掌聲,她心底有種下意識的快感;她也喜歡黃昏或者清晨獨自步行混跡於人潮中,這樣,她會發覺自己和城市人已經沒有絲毫的區別了。那些時候,她總會把自己的腰板挺得筆直,時刻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必須隨時悍衛她所得到的這一切,像悍衛自己的生命。
她沒有去龍須鄉接自己的家人到海城來,卻為他們蓋了村裏惟一的一幢兩層小樓,讓家人再沒有了衣食之憂。她那個殘疾的弟弟,現在也不用拖著一雙麻杆般細瘦的腿爬來爬去了,她已經讓人送他去大城市接受治療。她現在都可以想象弟弟裝上假肢後像走常人走動時的喜悅。弟弟一定會高興的,雖然他是個傻子。
每次躺在家裏的沙發上,林紅就會思緒萬千。
厚厚的窗簾成天拉上,房間是完全封閉的,在這裏,她可以讓自己變得真實。她蜷縮在沙發上,借著昏暗的燈光不時端詳客廳裏的一切,直到確信看到的真正屬於自己,一種滿足感會迅速取替一天的疲憊,讓她覺得無比愜意。
今天也是一樣,雖然已是深夜,但她還是在沙發上躺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後,決定去放水洗澡。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有些異樣。她的身子已經離開了沙發但還沒有完全站起來,她就保持那個姿勢,不安地四處逡巡。
還是自己熟悉的房間,除了茶幾上昨天還盛開的鮮花今天已開始凋零外,沒有任何不同。但是林紅仍然覺察出了有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這房間,與她早上出門時有了些很細微的變化。
林紅開始在客廳裏四處查看,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平時林紅喜歡在廳裏開一排地燈,讓光線柔得朦朧些,但現在,她把廳裏所有的燈全部打開,明晃晃的感覺讓她很難受。她必須要找到那種異樣的情況,否則,她這整個晚上都會覺得不安的。
這樣折騰了十多分鍾,林紅還是失望地坐回了沙發上。
一定有什麽跟早上出門的時候不一樣了,隻是她沒有找到罷了。林紅堅定這樣的念頭,因而心神有些恍惚。她又坐了一會和,後來終於決定放棄時,忽然,她一下子興奮起來,因為她找到了讓她覺得異樣的原因。
空氣裏飄蕩著淡淡的香氣。
香氣已經很淡了,它像薄暮中的美人,又像凋謝後的花朵,你無法刻意去觸摸它,隻能感覺它們薄薄的一點影像。林紅精神一震,為自己的發現興奮,但隨即,她的神情黯淡下來,還覺出了一絲恐懼。
香氣顯然是一種香水的味道,林紅仔細分辯,依稀可以分辯出那是桂花的味道。桂花香水在市麵上有很多,一到夏天,在人群裏經常會聞到它的香氣,因為它廉價,能夠滿足大部分女人的需求。但它怎麽會出現在林紅的客廳裏呢?
林紅現在也開始試著用一些香水,但她怎麽會用這種俗氣的桂花香水呢?她的香水現在都在臥室裏的梳妝台上,它們來自法國,光是精致剔透的香水瓶便有別於那些商場裏擺放的高檔偽劣香水。
林紅在沙發上又坐了會兒,她在思考這些香水的來源。她的家裏一共有五把鑰匙,除了自己隨身攜帶的這一把,其餘六把全部在臥室的床頭櫃裏。也就是說,除了她,根本不可能有別人能進到這個房間內。
但不可能發生的事偏偏發生了,桂花香水味在她意識裏飄滿整個房間。
林紅關上了廳裏的大燈,隻留下一溜牆那排地燈。昏暗暈黃的光線籠罩在她的身上,她忽然發現香水味在廳裏不同的地方,濃談也不相同。她走到窗前,幾乎就聞不到香水的味道,而坐在沙發上,味道便濃烈了起來。
林紅想,如果真有一個搽了香水的女人進來過,那麽她一定在這沙發上坐了好長時間。
這個念頭讓她恐懼起來,自己的房間內怎麽會出現別的女人?
如果這女人真的存在,那麽她肯定不會僅僅在沙發上坐一會兒那麽簡單。
林紅站了起來,飛快地跑向臥室。打開臥室門的一刹那,香水味兒撲鼻而來,它們像一群被困許久的走獸,此刻有了一條逃亡的通道,立刻毫不猶豫地奪門而出。
林紅的呼吸急促起來,甚至有片刻的暈眩。
到這時她再不懷疑她的家中曾經出現過一個女人。
她飛快地奔到床前,在床頭櫃裏找出了剩下的五把鑰匙。鑰匙都在讓她心裏稍定,但隨即更大的恐懼又湧了上來。自己進門前根本沒有發現門鎖有被撬鑿的痕跡,那麽,那個搽桂花香水的女人是怎麽進入自己家中的?
她在臥室中查看,很快就發現了一些異常。比如自己每次出門前都會把床罩罩得整整齊齊,但現在床罩有一個角已經搭在了床沿上。還有臥室的窗簾,每次出門她都會拉得嚴嚴實實的,現在,居然出現了一條縫隙。更重要的是,她還在臥室中聞到了男人的味道。
這個念頭讓她更加驚懼,她覺得心跳加快,涼意正一點點地占據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變得軟綿綿的,雙腿似已無力支撐身體了。她跌坐在**,很快便躺了下來。
現在她毫不懷疑有人真的來過自己的房間,而且是一個男人和女人。長期獨居的女人對男人味非常**,她能嗅到空氣中一丁點男人的氣息。何況,出現的男人還有吸煙的嗜好,那種雪茄煙刺鼻的氣味雖然已經很微弱了,但它混雜在桂花香水味中,還是很快觸動了林紅脆弱的神經。
怪不得臥室裏香水味那麽濃,原來裏麵還混雜了其它的味道。
林紅腦袋都要想炸了,還是想不通那一對男女是怎麽走進自己家裏的,還有這對男女到這裏來的目的。
驀然,她想到了什麽,她飛快地跳起來,掀開床罩,在**仔細尋找。
她真的找到了她想找的。床罩顯然是在匆忙的情況下罩在**的,下麵的被褥根本沒有鋪平,還留有很多褶皺。褶皺上還留有一些林紅並不陌生的痕跡,它們顯然是那對男女在**時留下的。
林紅整個人都僵住了,那些痕跡讓她的思維幾乎凝止。她覺得有些力量不可抑製地直衝過來,幾乎讓她窒息。那是種噩夢般的力量,林紅就算真的在夢中都避之惟恐不及。那是讓林紅想起來都覺屈辱的回憶,在監獄裏,空氣中每一處都飄蕩著那種力量,它們四處逡巡尋找著任何一個可以突破的縫隙,便要直插進來。那個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山一樣壓將下來,**她,撕碎她。
林紅仿佛還能感覺到那時自己的痛感,她變得哽咽起來,眼前忽然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淒白的麵孔。她是白露,她充滿絕望地在她耳邊呼叫:"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她墜樓的姿勢在林紅想象中該是一個奔赴天國的聖母,那些飛濺的血液便是盛開的花朵,它們簇擁著她,在一片聖光照耀下,緩緩離開塵世。
林紅低低發出一聲尖叫,發瘋了樣將**的被褥扯起來,揉作一團,狠狠摔在地上,並且重重踩上幾腳,好像這樣就能踩去上麵的痕跡。
她飛快地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房間裏的味道讓她不能忍受。
林紅住的是三樓,窗戶外麵正對著一個橢圓型的小花園。花園裏的草坪剛修剪過,非常平整,還有些芭蕉和玉蘭花分布其間。如果在傍晚前後,花壇邊的小徑上會有很多老人悠閑地行走。但現在已經是深夜,整個小區裏都靜悄悄的,林紅隻是下意識地往下麵花壇張望了一下。這瞬間,她忽然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在花壇前的空地上,筆直地站著一個男人。
林紅憑直覺認定那是一個男人,因為女人不可能有那麽魁梧的身材。現在已經是夏天,那男人卻穿著件雨衣,雨衣是老式的黃油布做成,寬寬的帽簷將他的整張臉都藏了起來。
這樣的男人站在花壇前雖然有些奇怪,但還不至於讓林紅覺得恐怖。
讓林紅恐懼的是那男人手中還握著一根棍子,棍子比他要高出一個頭來。在棍子的頂上,還懸掛著什麽東西。林紅定睛看時,立刻看清那居然會是一個光著身子的嬰兒。
嬰兒渾身泛著種蒼白的顏色,水淋淋的像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眼睛緊閉著,臉上滿是褶皺,稀疏的頭發緊緊貼在頂上。必定有一根繩子係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棍子的上麵輕微晃動。
林紅淒厲的一聲尖叫過後,迅速拉上窗簾。
她的心如遭重擊,跳動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能聽到。漫天的恐懼襲卷過來,她隻覺得全身都似漫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已經僵硬得不能移動分毫。早已逝去的那段歲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些躺在產**女人的痛苦哀號,此刻又響在她的耳邊。鮮血流了出來,占據她的視線。
林紅倚在窗上喘息著,顫動著,她掙紮著回到**,重重地倒上去,身子開始不停地抽搐。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林紅終於可以勉強支撐起身子。她飛快地挪到窗邊,閉著眼睛調息了一下,再次拉開窗簾。窗外花壇前的空地上什麽都沒有。沒有穿雨衣的男人,也沒有懸在棍子頂上晃動的嬰兒。
林紅使勁嗅嗅鼻子,空氣裏已經沒有了香水味和香煙的味道。
這一刻的林紅滿心都是疑惑,她不知道剛才那一切是否自己的幻覺。蒼梧小區是海城物業管理最好的小區,它怎麽會讓一個穿雨衣的男人進入小區呢,而且,他還握著一根棍子,棍子的頂上還懸掛著一個嬰兒。
還有屋裏的香水味,它們現在也都消散無蹤了,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林紅腦袋裂開似的痛,這一晚,她吃了兩顆安眠藥,強迫自己進入夢鄉,否則,獨自醒在夜裏的滋味會讓她覺得噬骨的痛。
在夢中,她身陷重圍,左衝右突。包圍她的盡是些模糊的影子,但那些聲音卻異常清晰,那是嬰兒的啼哭,婦人的慘嚎,還有剪刀剪開皮肉,血水湧動的聲音。
第二天她醒來,忽然又覺得空氣中開始飄蕩桂花香水的味道。
林紅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孤單。
上午,她到公司裏去了一趟,本來不用去的,但一個人呆在家裏讓她覺得心裏不踏實。她的背景和她冷漠的表情,讓公司裏的同事對她敬而遠之,所以除了幾句禮節性的問候,再沒有人願意走到她的跟前。她呆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空調的溫度開得很低,沒多一會兒,她就覺出了身上的涼意。
現在,她要思考她該怎麽辦。房間裏的桂花香水味和男人氣息,她確定真的存在。那是她的家,這城市惟一真正屬於她的地方,她熟悉那裏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定是她不在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曾經進入過那裏,而且,在她的**留下了讓她不能忍受的痕跡。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對男女難道僅僅是把她的家當成偷歡的場所?他們一定還有別的目的,隻是她不知道罷了。更讓林紅難以理解的是,那對男女究竟怎麽樣進入了她的家中。未知在某些時候可以給人帶來那麽多的恐懼,林紅想,如果自己在家裏睡著了,而那對男女又在這時進入房間,那麽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身上的涼意更濃了些,林紅接下來又想到了花壇前的空地上,那個穿雨衣的男人舉著的嬰兒的畫麵,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外麵響起敲門聲,林紅聳然一驚,慌忙坐得端正些,讓外麵的人進來。是公司前台的小姐,她手裏捧著一大束鮮豔的玫瑰花,臉上帶著偽裝出來的笑容:"林經理,剛才花店的人給你送來這束花,我幫你簽收過了。"林紅怔一下,鮮花已經擺在了她的麵前,前台小姐微笑著轉身離開。
房間裏又隻剩下林紅一個人了,她麵對著一束鮮花,麵上現出的是種極端厭惡的表情,似乎她已經知道了送花的人是誰,而那人,讓她深惡痛絕。
鮮花上麵還係著一張小卡片,溫馨的畫麵中卻寫著非常惡毒的句子:——你是個婊子!
卡片就係在鮮花的底部,任何一個拿到鮮花的人都可以看到。林紅想像現在外麵的人都在暗自竊笑,心裏立刻湧上來莫名的煩躁。
這已經不是她收到的第一束花了,每隔一段時間,大約一周吧,她就會接到一束這樣的花,還有一張惡毒的卡片。她知道花是誰送來的,每次她都恨不得衝到那人跟前,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給他重重一擊。但是,她隻能保持沉默,除了因為她的緘默比還擊更有力度,還因為送花人,是她的丈夫。
羅成一年前辦理了保外就醫,辦理手續時,病情那一欄除了填上了生殖係統受到嚴重損傷外,還添加了一些肝脾腎的毛病,因而手續辦得極其順利。
朝思暮想的兒子終於重獲自由,但羅書記與金老太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原來高大英俊精神氣挺好的一個兒子,就這麽成了廢人,而且,回來不久後,大家就看出來他精神方麵可能有了點問題。
羅成沉默寡言大家可以理解,但他一看到林紅就自動搬個小凳兒躲得遠遠的,坐在角落裏拿一種仇恨的眼光瞪著林紅,卻又不敢上前。
林紅不怕他的目光,好幾次都很坦然地向他走過去,每次都是他落荒而逃。後來羅書記與金老太一商量,又有了決定。這回金老太出馬,老太太跟林紅說話時臉色陰沉得厲害。
金老太說:"小林你在外麵不是有房子嗎,我看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回家了,省得刺激羅成。"林紅微怔,很快就微笑點頭。
林紅知道羅家一家三口其實都怨了她,他們都認為是她害了羅成,卻忘了這一切原本都是他們安排的。而且,羅成現在廢了,老頭老太抱孫子的願望這輩子都沒法再實現了,林紅再這麽老在眼前晃悠,其實受刺激的是他們。
金老太這樣說話,其實是在趕她出門了。那天林紅甚至沒有收拾任何東西便離開了羅家。她在臨出門時回頭,看到客廳裏的羅書記與金老太一臉漠然,羅成從一個拐角處探出頭來,那目光裏盡是痛恨。
林紅笑了笑,目光再在屋裏掃視一番,知道自己這一去,就再不會回來。
林紅撕碎了卡片,卻把鮮花插進了桌上的花瓶裏。她的麵上這時甚至還露出了些微笑。她對自己說,為什麽要在意一個廢人的的咒罵呢?而且,如果這種方式可以讓羅成心裏好受些,我願意成全他。林紅心裏早已經為他即將度過的這悲哀的一生哀悼過無數回。
後來林紅走在街上時,忽然有了些想落淚的欲望。
她並不畏懼羅成長久的詛咒,她隻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她沒法忘記夜裏發生的事,那讓她恐懼,並且,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如何麵對。甚至,她在這城市裏想找一個人說說話,都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正是上午十點多鍾,街道上人聲鼎沸,林紅知道自己混跡於人群中時,沒有人會覺出她跟其它人有什麽不同,但是,她忽然意識到,那道鴻溝其實還在她的腳下,她或許這輩子都不能跨過去了。
她坐在一家大商場的茶座裏,點了一杯紅茶,呆呆地看著周圍那麽多人匆匆來去,心裏湧出的是無法言喻的落寞。她想到這時也許可以試著給誰打個電話,她的號碼本上現在密密麻麻記滿了人名。她瀏覽著號碼簿,心裏的悲哀越來越濃,在這麽多人中,她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說心裏話的人。
她有些不甘心,第二次瀏覽時,視線停留在了一個叫做杜蘭的名字上麵。
她恍惑了一下,想起來這個杜蘭就是鳳凰鎮衛生婦產科的一個小護士。白露離開婦產科不久,杜蘭便跟另外一名叫做柳青的女孩一塊兒來到婦產科,成為林紅工作中的助手。林紅嫁到城裏後幾乎沒有再回過鳳凰鎮,但卻在大約半年前,偶然在一家商場裏碰到了杜蘭。
杜蘭也來到了海城,那時她在一家私人診所裏打工。那次杜蘭見到林紅很親熱的樣子,拉著她的手說她現在打工的診所是給人看牙的,她終於不用再呆在血淋淋的產房裏了。杜蘭那時沒有看見林紅微微皺了皺眉,她的話已經觸動了林紅的心事。鳳凰鎮那幾年的經曆是林紅不願再提起的,所以她對杜蘭也沒有太多的熱情。那次倆人在商場裏寒喧了幾句,互相留下電話號碼,便分手了。
這天林紅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給杜蘭打個電話。振鈴響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接,林紅心跳突然加快,有些莫名的慌張。她合上電話,呆呆地坐在那裏出神。她想自己為什麽要緊張呢,那不過是一個比她小了好幾歲的小姑娘,在鳳凰鎮衛生院那會兒,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後頭,自己打電話給她,不過是無聊的時候想找個人說說話,難道這也值得慌張?
可當手機鈴聲響起,她看到顯示的是杜蘭的號碼時,那種慌張還是不可抑製地再度發生。林紅盯著手機,怔怔出神,她驀然之間已經知道自己慌張的原因。如果現在杜蘭坐在她的麵前,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向她透露心底的秘密——
現在她太渴望有一個人可以跟她交流了。
杜蘭顯然已經不記得林紅的手機了,她在那邊大聲問誰打電話。林紅沉默了一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是我,林紅。"杜蘭的身材極好,喜歡穿那種緊身的新潮服裝,走到哪兒都特別招男人的眼球。林紅記得她比自己小四歲,正處在那種可以肆意揮霍青春的年齡。半年前林紅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擺脫了鳳凰鎮的影子,她的頭發燙成了大波浪,還染成了金黃色,看起來比大多數海城人還要洋氣。那時林紅就在心裏感歎環境對人的改變。
以前在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林紅挺喜歡杜蘭跟柳青,她們說不上來誰更漂亮些,性格卻迥然不同。杜蘭有些大大咧咧的,什麽事都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柳青則內向得多,平日說話不多,遇到生人隻會靦腆地笑,還動不動就紅了臉。因為柳青的性格跟林紅有點相似,所以在林紅心裏,其實是喜歡柳青要更多些。
這天,杜蘭接到林紅的電話,絲毫沒有停留,隻用了大約半個小時,便趕到了林紅所在的商場茶座。半年多沒見,杜蘭還是一身新潮打扮,臉上的妝畫得很濃,但尚算得體,她依然保持一副陽光燦爛的樣子,隔著老遠就衝林紅揮手,還大聲叫她的名字。
林紅微微皺眉,這些年過來,杜蘭還沒改掉大大咧咧的習慣,以前在鳳凰鎮衛生院時,她這樣的性格可以讓鬱悶的婦產科變得有些生氣,但現在,林紅已經很不習慣了。杜蘭叫她的時候,她紅了臉,微微低下了頭。
杜蘭蹦蹦跳跳地過來,一屁股坐下來:"林姐,真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你現在都成海城的名人了,我當你眼裏再沒有我這個小妹了。"林紅微笑:"你出落得這麽漂亮,我怕跟你走在街上,人家把我當成老太婆。""林姐你就別取笑我了,我要有你一半漂亮,現在就不會還替人打工了。"杜蘭身子往前湊近了些,"林姐,我現在不在那家牙醫診所了。""那你做什麽?自己當老板了?"林紅問。
"我哪有那命呀,我現在在一家美容院,你知道我幹什麽嗎?"杜蘭一點都不掩飾地哈哈大笑,然後微微壓低了嗓門,用聾子聽不見的聲音調道,"我現在專門給海城的女人們隆胸。"林紅又微微皺了眉,她端起麵前的杯子掩飾自己的窘態。
那邊的杜蘭還在說:"美容院的老板知道我是護士,到牙醫診所找了我好幾回,非得讓我到她那兒上班,還給我在牙醫診所兩倍的報酬。"林紅低頭咳嗽了兩聲,心裏已經有些後悔今天約杜蘭出來。
對麵的杜蘭這時眉眼都笑得合到了一塊兒:"林姐你知道來隆胸的大多是什麽人嗎?除了吃青春飯的小姐就是半老的徐娘,小姐們隆胸也算是一項投資,真不知道那些半老徐娘們隆胸有什麽用,難道她們以為那樣就能拴住男人的心?"林紅並沒有覺得杜蘭的話有什麽好笑,但杜蘭卻已笑得前仰後俯。林紅怔怔地盯著她看,忽然覺得自己很羨慕她。能簡簡單單地快樂,豈非是件很幸福的事?
"好了,上次見麵也沒來得及說什麽,你來海城幾年了?"林紅岔開話題。
"兩年多了,你走後沒多久,柳青就嫁人了,也嫁到了海城。柳青結婚那天我當伴娘,結果就認識了那個牙醫。他讓我到他診所裏打工,我想想,在海城總比呆在鳳凰鎮強,所以就到海城來了。""柳青現在也在海城?"這是林紅沒想到的。
杜蘭嗬嗬一笑:"說是海城,其實是郊區。海城北邊不是有個磷礦嗎,柳青的老公就在礦上工作,住的房子是礦上的宿舍。""那你有柳青的電話嗎?"林紅歎息道,"想不到我們三個現在全到了海城,有機會,你把柳青叫上,我們三人好好聚聚。""那敢情好,柳青要知道這事,肯定高興。"杜蘭忽然又搖搖頭,"要約柳青出來估計得過些日子,現在她成天呆在家裏,哪也去不成。""為什麽"林紅問。
杜蘭神秘地笑:"她懷孕了,算算日子預產期就這幾天的事。我也好久沒跟她聯係了,她現在成了人家的太太,我也不好老去打攪她。""她懷孕了?"林紅皺眉,這瞬間,一個影子在她腦海裏忽然跳了出來,有個聲音在她耳邊絕望地尖叫——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林紅聳然一驚,立刻就替柔弱的柳青擔心起來。
"柳青現在還好嗎?你有多久沒見她了。""有小半年了吧,上次在商場裏遇見你之後就沒見過她。"杜蘭說,"林姐你這一說我還真有點想她了,要不,咱們今天去看看她吧。""今天?"林紅有些猶豫,她還有點不習慣杜蘭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
"林姐,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沒有。"林紅想,反正這一天的時間沒處打發,去看看柳青倒也不錯。麵前的杜蘭雖然大大咧咧了些,但給她很真實的感覺,而且,不管她做出什麽樣粗魯的行為來,她心裏其實並不討厭她。柳青跟杜蘭不同,她內向得就像幾年前的自己,在鳳凰鎮那會兒,林紅就很喜歡她。現在知道她也在海城,而且還懷了孕,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
"現在都快中午了,我看我們還是吃過午飯再去看柳青吧。"林紅說。
杜蘭很爽快地點頭:"行,那中午你請我,誰叫你現在比我有錢呢。"林紅微笑,忽然覺得杜蘭爽快得挺可愛。
中午,林紅帶杜蘭去了音樂廚房,這是林紅常來的一家酒店,不大,卻環境優雅。以前林紅沒有應酬的時候,常一個人來這裏。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杜蘭的手機響,她看了號碼,臉上就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她在電話裏衝著什麽人發火,最後說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恨恨地掛斷電話。
杜蘭的事跟林紅沒有關係,林紅也不想過問杜蘭的情況,但杜蘭卻已經打開話匣子自己說開了。
"林姐,你說這世上沒用的男人多了,為什麽偏偏就叫我攤上。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我命不好,這輩子遇不上好男人。那時我還不信,現在我算是明白了,命這東西吧,你不信還真不行。"林紅啞然一笑,問:"是你男朋友?""算是吧,我們已經住在一起了。"杜蘭沒好氣地說,"你說老大的人了,還不學好,成天遊手好閑的跟一幫人鬼混。照理說這樣的男人沒什麽舍不得的,可我還就離不開他,你說這不是命是什麽。這不,前兩天說是找了份工作,幫一個老板開車。可幹了沒兩天,就把人家車開出來帶他那幫狐朋狗友四處兜風,我勸都勸不住。這回好,出事了,車子把人給撞了,他那幫酒肉朋友全跑了,他連送人上醫院的錢都沒有了,到這時,他才想起我來。"林紅微怔,她沒想到杜蘭會找這樣一個男朋友。
"沒辦法,他的事我又不能不管,我讓他過來,呆會兒陪他去銀行取點錢,先把人家醫藥費給交上。還不知道被撞的人現在怎麽樣了,他要真把人撞殘廢了,我這一輩子也算毀在他手上了。"林紅沉默了,碰上這樣的事,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杜蘭。
杜蘭有些歉疚地說:"林姐,今天不能陪你去找柳青了,還蹭了你一頓飯,明天我要有空,一準打你電話。"林紅寬容地搖頭:"找柳青不急這一時,你還是先去處理男朋友的事吧。"杜蘭還想說什麽,臨街的玻璃外頭,一個穿紅色T恤的男青年從出租車上下來,站在路邊四處張望。杜蘭跳了起來:"林姐不跟你多說了,明天等我電話。"林紅想了想,拉住已經站起來往外走的杜蘭:"去看看什麽情況,我在海城現在還認識一些人,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打我電話。"她再頓一下,接著說,"如果錢不夠了也可以找我。""謝謝你林姐。"杜蘭抓住林紅的手,激動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到海城兩年多,還沒有人,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林姐,謝謝你。"那一刻,林紅忽然覺得有些暖暖的感動,因為杜蘭此刻流露出的純粹的感謝。她仿佛在這瞬間悟到了什麽,心裏那種暖暖的感覺便也強烈了許多。
21杜蘭的男朋友叫趙飛,一米八的個頭,夏天喜歡穿黑色小背心,露出身上一塊塊結實壯碩的肌肉。這時候,他跟在林紅杜蘭的後頭,耷拉著腦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上午林紅去了交警中隊,中隊長帶她找了負責這起交通事故的交警。然後,林紅又去醫院裏找到了被撞的老頭。老頭腿被撞斷了,打了石膏躺在**直哎喲。老頭的倆兒子見到趙飛就要往前衝,要換平時,趙飛根本不把那倆瘦胳膊瘦腿的小子放在眼裏,但這會兒他理虧,便退到了病房外頭。
林紅攔住那倆小子,開出的條件除了負責老頭所有治療費用,還可以一次性付給他們一筆錢,要求就是私了這件事。老頭和倆兒子其實已經很滿意了,那筆錢簡直讓他們欣喜若狂,哪有不答應的。
最後,林紅又打了個電話給趙飛的老板,她跟那老板曾有過一麵之交。老板在電話裏滿口答應不為難趙飛,最後問林紅怎麽認識趙飛的,林紅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說趙飛是她的親戚。
掛上電話,邊上的趙飛跟杜蘭激動得不得了,這件事能有現在的結果是他們沒想到的,杜蘭上前抱著林紅的胳膊連聲感謝,趙飛則在邊上脹紅了臉,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話來:"林姐,往後有用得著我趙飛的地方,就算拚了命我都不會皺下眉頭的。"林紅淡淡地笑,她看出來趙飛是那種頭腦簡單身上帶有很濃江湖氣的人。
她心裏想,我能有什麽事要你幫忙呢?
又過了兩天,是周末,林紅跟杜蘭約好了這天去看柳青。趙飛一大早就開了車跟杜蘭到蒼梧小區門口,接了林紅往柳青家方向去。
大浦磷礦在海城的北邊,過一個叫丁字路的地方再往北去兩公裏,便到了磷礦的宿舍區。那是連綿排開的十幾排平房,家家都有小小的院落,一色的紅磚黑瓦。宿舍區周圍,種滿了高聳的白楊,白楊樹枝繁葉茂,根根筆直入雲。車停在樹蔭下,林紅跟杜蘭下了車,耳邊盡是白楊樹嘩嘩的聲音,那些風就像從樹葉的罅隙裏露出來一般,帶著些清涼的氣息。
林紅原本鬱悒的心情開朗了許多,這時,杜蘭站在她身邊手指一個方向道:"柳青家就在那邊了。"柳青的丈夫一看就是老實巴交那種人,個不高,顯得很敦實。他跟杜蘭本來就認識,開門之後立刻把三人讓到屋裏。
"柳青預產期快到日子了吧。"杜蘭大大咧咧地在屋裏轉了一圈,熟門熟路地走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柳青的房門關得這麽嚴實,大熱天悶屋裏也不怕焐出痱子來。"柳青的丈夫勉強堆在臉上的笑這時變成了沮喪,他長歎一口氣,想說什麽,又搖了搖頭,一屁股坐到一把小矮凳上。
杜蘭疑惑地跟林紅對視一眼,踱到柳青丈夫跟前:"這怎麽了,愁眉苦臉的樣子哪像要當爸爸的人,是不是柳青出什麽事了?"柳青的丈夫再歎口氣,滿臉沮喪:"柳青這段時間不知怎麽了,成天把自己關在屋裏,快到預產期了,我要帶她去醫院檢查她都不願意去。"他一副無奈的表情:"柳青現在就在屋裏,你們自己進去問她吧。"杜蘭再跟林紅對視一眼,知道從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嘴裏也問不出什麽來,便走到緊閉的房門前開始敲門。好半天,裏麵沒有一點動靜。杜蘭疑惑地衝著坐在凳子上的男人道:"你確定柳青沒出去?""錯不了,要想讓她開門,你得使勁敲。不知道她是不是撞了邪了,現在她見了什麽人都怕,還一個勁說咱們家院子裏的樹上掛著剛出生的小孩。要說她做噩夢吧不能成天總是做,我看要不是撞了邪就是她腦子有問題了。"杜蘭搖搖頭,還是決定見到柳青再問個清楚。她用力地敲門,還招手讓趙飛過去幫忙。趙飛大踏步過去,把門板拍得震天響。
邊上的林紅已經呆若木雞——
柳青丈夫說柳青在院中看到了剛出生的嬰兒——
柳青現在成天呆在自己的房中不敢出門。
林紅的眼前又現出那一夜她從窗口看到的場景。穿雨衣的男人一動不動站在花壇前的空地上,他手中的棍子上麵懸掛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嬰兒渾身泛著種蒼白的顏色,水淋淋的像剛從水中出來。它的眼睛緊閉著,臉上滿是褶皺,稀疏的頭發緊緊貼在頂上。
現在回想,那嬰兒必定已經死去多時了。
如果柳青也看到了嬰兒,那就證明自己那一晚看到的並不是幻像,它真的存在。一些寒意緩緩從林紅心底升騰,她勉強保持鎮定,但臉色已變得煞白。
門終於開了,蓬頭垢麵的柳青出現在門邊。
杜蘭發出一聲尖叫,半年時間,她竟然覺得柳青像換了個人似的。她本來就削瘦的身子這時更見削瘦,此刻她隻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在外麵的肩膀隱約可見下麵的肩骨。她的臉色一片死灰,眼圈烏黑深陷,好像連續很長時間都沒有睡過一般。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像她這麽削瘦的身子有那麽大的肚子就連杜蘭都覺少見。她的雙手搭在肚子上,蓬亂的頭發幾乎遮住了她半邊臉,露在外麵的一隻眼睛因為不適應驟來的光線眯縫著,裏麵透出的恐懼與敵意讓人心悸。
柳青已經把自己折騰得不成人形了。
"柳青,我是杜蘭,你不認識我了!"杜蘭抓住她的肩膀大聲地叫。
柳青掙紮著,嘴裏還發出一連串的嗚咽。
"柳青,你看誰來了,咱們林姐知道你也在海城,今天專門來看你。"杜蘭身子往邊上讓了讓,以便柳青能看到林紅。林紅這時慢慢走了過來,她麵色沉凝地看著已經非常陌生的柳青,心裏的寒意越來越重。
"林姐來看你了,柳青,你不會連林姐也不認識了吧。"杜蘭叫。
柳青怔怔地看著林紅,停止了掙紮。好一會兒,她先是眼淚忽然急速湧了出來,接著臉上的肌肉開始顫動,還發出一些細細的哽咽聲。她驀然抱住了杜蘭,那麽緊,杜蘭還沒有出聲,她的哽咽聲便大了起來。林紅站在杜蘭後麵,看到柳青此刻鼻涕眼淚全都流了出來。不知道她有多長時間沒有洗臉了,臉上留下了幾道淚水鼻涕流過的痕跡。
林紅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恐懼。印象中那個文靜靦腆的女孩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不用問,一切都跟那個院子裏樹上懸掛的嬰兒有關——
那嬰兒究竟從何處來?——
那個穿雨衣的男人像來自幽冥地府,他帶著死嬰,也帶來了邪惡的氣息。
杜蘭已經攙扶著柳青回到屋裏。
十餘平方的小屋裏悶熱難當,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如果門再關上,那屋裏一定是一片漆黑了。林紅跟在倆人後麵走進房間,趙飛知趣找張椅子坐下,在外頭等她們。
杜蘭扶柳青坐到**,走到窗邊想把窗簾拉開,**的柳青立刻發出一聲尖叫,接著全身顫動著撲上來阻止杜蘭。杜蘭嚇了一跳,身上瞬間出了一層汗。這屋裏太熱了,密不透風。但撲過來的柳青卻身子冰涼。
"不要開窗,他們會從窗戶外麵爬進來。"柳青顫聲叫,"我看到他們了,他們就在窗戶外頭,在衝我招手。"杜蘭愣一下,顯然也想到了柳青丈夫說的嬰兒。
"柳青你別害怕,那都是你的幻覺。"柳青大力地搖頭,淚水濺到了杜蘭的身上:"不是幻覺,我看到他們了。半夜裏我醒過來,就看到他們在床前的地板上爬。他們的眼睛會發光,整個身子都是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爬上來。他還會衝我笑,衝我招手,但我知道他們要我過去沒安好心。我不能過去,我要保護我肚子裏的孩子。我不能讓他們傷害到我的孩子"柳青淒厲的聲音在杜蘭與林紅耳邊尖叫,杜蘭忽然就有了些懼意。她轉頭時,看到林紅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目光呆呆地落在黑暗的牆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杜蘭從來沒有見過林紅這種神色,在她感覺裏,林紅這些年在海城已經是個有身份的人了,她怎麽會這麽失態?莫非是因為柳青的話?
杜蘭覺得害怕了,她想,難道柳青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他們想要傷害我的孩子,我知道。他們有時候會趁我睡著時爬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不能睡著,但不睡著就隻能看著他們在床前麵爬來爬去。就算我閉著眼睛也能看到。有時他們身上血淋淋的,有些還拖著一尺多長的臍帶,我認識他們,他們很多都是從我的手中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應該留在我們這個世界的。他們留下來,就是為了傷害我們"柳青喃喃地說,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但這些話別人聽不懂,林紅和杜蘭卻可以聽得懂,因為她們三個都有過一段共同的經曆,不管現在或者以後,不管她們的生活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那段經曆都會讓他們永遠銘記在心,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杜蘭抱著柳青,那些已被她暫時遺忘的記憶此時紛遝而來。這房間裏太熱了,還有種久遠的腐朽氣息。杜蘭隻覺得一陣暈眩,她回過頭去想向林紅求助,卻看到林紅身子搖晃了兩下,伸手扶住了一張桌子。
她已經需要憑借桌子的扶持才能站穩身子。
當年在鳳凰鎮衛生院時,她還可以坦然麵對那些鮮血與死亡,但現在,她卻連回憶都已承受不起。
她已經從柳青的話裏明白了那些嬰兒從何而來。
在這世界上有一首生死之門,邁過去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一個新生命的開始,還是一場死亡的終結。柳青與林紅看到的嬰兒顯然都是不幸者,他們的出生其實便是他們的死亡。而此時屋內的三個女人,都曾在生死之門迎接過生命,也製造過死亡,現在,那些幼小的亡魂找上她們了,帶著邪惡的氣息。
巨大的恐懼此刻已淹沒了林紅,但她仍然能夠保持鎮定。
她勉強走到柳青跟前,凝視她已涕淚縱橫的麵孔,用仿佛來自幽冥地府的聲音道:"你不該懷孕,你打開了生死之門,所以,他們來了。"柳青怔怔地不知道能不能聽懂林紅的話,但她臉上隨即現出的絕望卻讓邊上的杜蘭生出那麽多的恐慌。
杜蘭抓住林紅的手:"林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林紅不說話,目光落在柳青身上,充滿了惋惜,好像她已經看到了柳青的不幸。而柳青的不幸豈非也是她的不幸?所以她此刻臉上還現出那麽多的蕭瑟。
這天中午出門的時候,柳青的丈夫告訴林紅與杜蘭,柳青的預產期就在一個星期之後。
這天晚上,柳青又看到了他們。
床邊的空地上,出現了一大團棉花,雪白的綿花在黑暗裏充滿了妖冶的氣息。柳青瞪大了眼睛盯著它,知道在它雪白柔軟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某種致命的殺機。棉花的顏色一點點黯淡下去,接著,它的柔軟消失不見,漸漸被一種殷紅的顏色染得有了重量。它慢慢癱軟下來,顏色也隨即變得更加沉重。
柳青仰麵躺在**,大聲地喘息,滿眼都是驚懼。
棉花裏開始向外流淌一些深色的**,它們緩緩流淌,很快就鋪滿了整個房間的地麵。黑色的**是血,是黑暗改變了它鮮紅的顏色。
柳青的喘息變成了**,她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往床頭方向靠去,好像這樣就能離那些鮮血遠些。但鮮血已經鋪滿了屋子的地麵,她已無處可逃。
沾血的地麵上,有一團小小的黑影在移動,那是個用四肢爬動的嬰兒。它的身上沾滿血汙,腦袋上淺淺的頭發濕淋淋的,有些粘稠的**順著臉頰淌了下來。他往前爬了幾步,便被腹部的臍帶拉住,它掙紮了幾下,忽然狠狠地低下頭,用牙齒將臍帶生生咬斷。這樣,它就再沒有了束縛,它就可以爬到黑暗中的女人身邊了。
柳青有了些想嘔吐的欲望,她知道自己吐不出來,所以隻能幹嘔兩聲。她的手還捂住腹部,這時,她感覺腹中的胎兒動了兩下,不是很疼,但她卻渾身一顫,她聽到了從自己腹中傳來的不安氣息。
地上爬動的嬰孩停止了爬動,他像在側耳傾聽,又像在衝著柳青獰笑。沒有人見過才出生的嬰兒獰笑,那些笑意堆積在褶皺的臉孔上,充滿詭異與邪惡。
腹中的孩子開始不安地扭動了,他也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
柳青尖叫一聲,雙手死命地護住小腹。她衝著地上越來越近的嬰兒厲聲尖叫:"不要過來,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地上的嬰兒又爬近了幾分,他甚至還衝著柳青像狼嚎一樣叫了一聲。柳青看到他的嘴裏已經長滿一口雪白的牙齒,上麵還殘留一些臍帶的碎屑。
現在,嬰孩已經扶住床沿站了起來,他抬了抬腿,便很敏捷地爬到了**。

